力与苦的生命本真——由“信天游”看《平凡的世界》
内容提要：坦荡细腻，美妙而深情的信天游是黄土高原上不得不写的一道风景，它以无羁又蕴藉的情感，粗糙又动人的语言，热烈又幽默的方式，旷远又悠扬的旋律感动着苦难贫瘠又包容厚重的黄土地。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也多次动情描写信天游，那让人脸红心跳又爱又骂的粗歌酸曲，那肆意直言爱恋与思念的朴素情怀，那苦难深重却洒脱会心的悲凉心曲，那离乡归乡永不割舍的土地情结都充分得表现了路遥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对人生命运的深沉思考。
关键词：信天游 生命意识 野性 苦难
黄河水奔腾流过那沟壑纵横，蔓延无际的高原，那沟壑如同历史的褶皱将原始的野性和古老的文明一起沉积下来，那黄土如同母亲的弯背，世世代代承载儿女的重压与鲜活的苦乐，这就是黄土高原。贫瘠而深厚的土地没有鱼肥稻香，没有温润的诗情画意，更没有文弱细腻的才子佳人，与之相匹配的是不畏酷烈而昂扬挺拔的白杨，是皮袄头巾扯开嗓子喊出的爱与怒，是粗豪、劲爽、倔强不屈的生命原力。也许正是这种严酷的自然环境和这种经历过许多历史变迁而愈渐深厚的文化积淀使得黄土地的女子和汉子都有着更加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更加原始却顽强的生存意念。这种生命意识不仅表现在对于人之本能的爱与欲的坦荡心态上，也表现在对土地和劳动是人生存之本的认同上，更表现在深蕴在人们心中的苦难意识和顽强抗争的强力之美上。信天游作为黄土高原滋养而生的艺术形式生动地表现了人的这种生命意识，而听着这古老深情的黄土地情歌长大的秦地作家也多在作品中表现了对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的认同。
一、野性而深情的爱之本能
生命意识最直接的表现无外乎对于生命本能的尊重和满足。无论是“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①的深情爱意，还是“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②的性欲幻想，信天游都以一种极为坦荡和真诚的方式，以一种自觉认同的心态，通过嘹亮又野味十足的调子无羁地喊出来。这声喊，不仅是生命原始活力的爆发，更是敢于袒露生命自然本质、面对生命自然欲求和放纵生命自然活力的勇气，是深蕴于人类灵魂、久被束缚的生命野性的呼唤。成长于陕北的沟沟坎坎中的路遥也深爱这充满生命灵力的歌谣，“杯子里的清茶盅子里的酒，美不过我心中的信天游”③，他将这代表陕北地域与人性风貌的歌融入自己以命创作的《平凡的世界》中，在对生命、生存、生活的朴素关照里，探寻“活”的意义和“生”的追求。
高建群对于陕北民歌曾有这样一段描述“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自然是民歌的基本特征。然而陕北民歌，上述两点之外，又以情歌数量之巨，艺术造诣之高，令人叹为观止。寂寞困苦的黄土地上，蒙受着物质贫困和精神贫困双重折磨的这人类一群，苦中作乐，辞以自慰，女人成了男人的永久话题，男人成了女人的永久话题。……于是便有了一个个的情歌或者酸曲，创造并传唱开来。‘隔窗子听见脚步响，一舌头舔破两层窗’、‘荞麦饸昇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之类，多么真诚而痴情呀！”④情歌是信天游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常将灵活微妙的生活场面和率直真诚的方言土语融入其中，有倾诉、有对话、有直愣愣地表白、有痒嘻嘻地调笑，再配上那粗野不羁的调子，那轻命重情的承诺，那幽默可恨又可爱的语气，和那深情无奈又无惧无畏的洒脱，使得信天游像是黄土地上的飞鸟，活灵灵儿地钻入厚土高天，也直尖尖儿地戳到人们的心上。那些以最浅白、直接的语言喊出地生命之爱和生命之欲，体现了黄土地上的人们最朴素的生命意识——对自然本能的尊重，对爱恨怨哀、嬉笑怒骂等自然的生命情绪的尊重，这尊重背后是对鲜活生命力的确认和对强健生存意志的尊崇。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插入的信天游也多是这种情歌。无论是王满银“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⑤，还是田五“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来个酸我就来个酸”⑥，路遥在描写时总是抑制不住对这种幽默的艺术形式的喜爱，字里行间都充溢着情感。尤其是书中在描写孙少安和田润叶的爱情悲欢时多次引用的那段“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⑦的信天游更是将作者对平凡世界里普通人爱的深情与无奈表现地淋漓尽致。路遥对信天游的引用，不仅是因为创作中艺术真实的需要,更源自他对信天游所体现的这种强健而纯然的生命意识的认同。在路遥心里，那浅陋直白却是诉说深情的语言，那嬉皮笑脸却是直露生命本能之爱的歌唱，都是更加贴近生命真质的东西，是不曾枯萎的民族应该具有的活力。信天游的疼痛与欢欣正是生命自然流露的情绪，那些千回百转的歌唱，正是《平凡的世界》中人起伏成长、青涩又沧桑的旋律。为爱痛苦、为情折磨的李向前，为爱忠贞、不问回报的兰花，深情真挚又爱而无望的润叶，爱，于他们都是强烈的，都是发乎天性而自然健康的，正如信天游里唱的那样“我爱我的干妹妹，狼吃了我也不后悔……”⑧这种执着于爱之本能的品格不正是平凡的世界中生命最自然地体现吗？而孙少平、孙少安寻求艰难而伟岸意志的追寻不也是生命强力的自然彰显吗？这充满着野性力量又沉蕴着深情厚意的爱之本能不正是原始又健康的生命所在吗？
二、土地与劳动的本根思想
土地是支撑生命的母体，劳动提供生命存活的可能。生长在农耕文化的民族，无不表现出对大地母亲的热爱和对诚实劳动的尊重。这种以土地和劳动为本根的思想是强烈的生存意识的自然表现，也是对生命存在和生命延续的本体性认知。生活在这古老的黄土地上的人们对于土地和劳动更是有着不能割舍的情感，于是这种浸润在血液中的土地情结也自然地成为了他们生命情态的一部分。
信天游最初兴起于劳动时人们呼喊的号子，后来经过演变成为一种随编随唱、灵活随性的娱乐方式。但信天游的内容却一直没有脱离开劳动，这种根植于黄土地的悠扬的调子向人们展示了劳动的艰难和快乐，也表达了对土地的逃离和深恋。然而无论是艰难还是快乐，逃离或是深恋都已经化作陕北人民的血液，成为生命不可磨灭的底色。土地和劳动同样也是陕北作家不能割舍的情结，存活于土地上的人民通过劳动获得尊严的生命本根思想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也深刻地体现了出来。
路遥曾反复强调“任何一个出身于土地的人，都不可能与土地断然决裂”⑨，这种对土地难以割舍的情感使得作家不自觉的渗透着一种土地为本的思想，这本不仅是生存之本也是人的精神文化和历史品格的由来。贾平凹在《黄土高原》中有这样一段话：“春到夏，秋到冬，或许有过五彩斑斓，但黄却在这里统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复归于黄土的颜色。”⑩土地承载着生命的欢乐，表现那积极向上的生命活力，同样，土地也承载着平凡的世界中不可避免的痛苦，但无论是喜是悲，生命都将复归黄土，成为承载历史的一部分。《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算作是逃离土地的一个代表，然而逃离并没有减弱他对土地的情谊，他在精神上永远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植根于土地又必将归于土地的存在。正是这种化入血肉和骨髓的土地情结使得他具有黄土地般深沉而坚强的生命韧性与伟力，而所有这些又何尝不是路遥深情土地的表现？他歌咏那历史积淀并继续上演历史的深厚黄土，他热爱那孕育粗鲁又智慧的野性生命的大地，他一生都以土地为根关注着黄土养育的儿女。
劳动是生活在土地之上的人的生存状态，通过辛勤的劳动才能获得生命价值和人格尊严成为人们心中朴素的真理。路遥也在《平凡的世界》中印证了这一点。他浓墨重彩地描写孙少平如何依靠朴实的劳动赢得别人的尊重和自我内心的安宁，表现出了对于劳动更深层次的理解。劳动不仅是生命存活的条件，通过劳动还可以赢得生命自立的尊严，而且它对于促发生命本能、接近生命本质的思考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是自然生存的需要，也是精神发展的需要，它与读书一样，承载着人自我确立的希望，触角般连接着人们脚下的地和仰望的天。于是，无论是《打红枣》的热闹玩笑还是对孙少安夫妇辛勤劳动的热情赞美，路遥选取的信天游都以生动而直接的方式表现了劳动人民的价值追求也深蕴着自己对于生命存在的本源思考。这种以土地和劳动为本根的思想也成为支撑路遥现实主义创作的基础。这种植根于生活，钟情于农村的平民视角也使得路遥的作品散发着浓郁的怀乡情绪和不能割舍的生命关怀。
三、力与苦的生命本真
罗艺峰《中国西部音乐论》中说，信天游“总体上看，其表现出的苍凉、酸楚、无奈、愤懑之类情感更多、更普遍”，赵园也在《地之子》中写道：“写大西北的作者（以及写晋地太行山区的郑义），无不陶醉于那点缀了荒凉人生的歌，且都由那歌深味了人生的悲凉。”然而那悲凉并没有压抑生命昂扬的乐观和不屈的精神，仿佛愈悲凉则愈深厚，愈艰难则愈强健。那凄怆的让你流泪的歌也必将让你深味生命不屈的力量，那轻描淡写的悲苦也必将让你感动于生命消融苦难的强度。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这样写道：“蓝格英英天上起白雾，没钱才把个人难受住。……毛眼眼流泪袄袖袖揩，咱穷人把命交给天安排。……”那些不识字的揽工汉唱着这样苦味而深情的信天游，有对苦难的控诉，有对生活的哀叹，有悲观无奈，却也有沉湎后的一丝豁达，这已经不是歌，而是劳动者苦难深沉的叹息和对命运遥远动情的倾诉。这信天游已成为路遥《平凡的世界》精神乐谱中飘扬而上的音符，它与书中的思想和人物的命运互为指涉又融为一体，表现了路遥深刻的苦难意识。他在现实主义的叙述中澎湃着苦难的激情，在对人性和命运的不断探问下深蕴着对苦难的悲观和战胜苦难的豪情。路遥的悲观是确认苦难的不绝，但并没有困囿于这种悲观，而是以苦难反观生命，以战胜苦难来确认坚强的意志和反抗的勇气，他凸显了一种力与苦交织的生命本真的情绪，表现了对于人坚强意志和不息奋斗精神的执着。在路遥那里，战胜苦难的力是不屈精神的由来，是灵魂上升的途径，苦难不仅带来了生命的承担、生命的重力，还带来了生命的意义，甚至生命的希望。因为苦难的不可消除，使人生处在不断的征服之中，而这种征服既是苦难的过程也是人追寻生存意义的过程，是人生价值的所在。不得不说，路遥是有着苦难的偏执的，这种对苦难的不断深味和反抗也确认了他力与苦交织的生存哲学。
艰苦的生活需要希望，数不完的心事需要诉说，真淳朴素的信天游“不过像全力挣扎中的呼喊，不过像疲劳寂寞时的长叹……歌声在天地间飘荡，沉重得像要把人间捧入天堂。其中有顽强也有祈望，顽强唱给自己，祈望对着苍天。”你听，那悠扬的信天游在黄土高天中响起来了，无论是孙少平寻求更大艰难的生命强力还是田润叶消融苦难的母性宽容，无论是孙少安不安现状的奋斗精神还是贺秀莲平凡热烈的爱情信念都在这充满苦难又充满深情的平凡的生活中演绎地伟大而自然。这就是平凡的生活，这就是平凡的生命，这就是信天游让人嬉笑怒骂同时又催人泪下的力量。
注释：
①②⑤⑥⑦⑧路遥：《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第1版，第99页，第214页，第116页，第232页，第264页，第333页，第652-653页。
③李继凯：《秦地小说与三秦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259页。
④高建群：《东方金蔷薇》，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3月第1版，第150—151页。
作者林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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